时间: 2024-07-16 20:11:18 | 作者: 野生菌
不知为什么,现在有一个网络流行语,把看热闹名为“吃瓜”,那些看热闹的人就叫“吃瓜大众”。此瓜远非彼瓜,今瓜已非昔瓜,这个瓜已完完全全地变异了。这倒让我想起当年吃真瓜的滋味。
我八岁曾经是在村庄度过的,只留下了吃西瓜的回忆。那时农人以粮为命,土地以粮为本,在产品经济不发达的时代,西瓜不可是调剂日子的奢侈品,亦是一个村庄孩子回忆中的特别景色。
咱们那里种瓜不说“种”,叫“押瓜”或“压瓜”。小时只记住了这个发音,不知是何字。汉字真有魅力,想来这二字都可。“押”者,不知道也,押宝。由于一个瓜在剖开之前是不知好坏的,有点赌的滋味,就如现在玉石市场上的赌石。“压”,也有道理。一是要压瓜秧,二是瓜地里要压砂。这是为了改动部分小气候,使用砂地午晚温差大的特色,瓜日长夜歇,易堆集糖分。现在的著名品牌宁夏硒砂瓜也是这一个道理。西瓜是不行能家家都种的,一般是一个村或邻近几个村有一个种瓜能手,每年种几亩地供周边乡民食用。而孩子们很会使用大人的爱心,在瓜地里铺开肚皮吃瓜,直吃到肚子和瓜相同圆。有一种很好的奖赏是跟着大人去看瓜。到瓜熟时节,地里搭一个瓜棚,白日卖瓜,晚上看瓜。要是哪一天晚饭后,有大人忽然摸着你的脑袋说:“要不要晚上跟我去看瓜?”那就如现在说要带你去南极旅行。匆促抱起一个小枕头,抢先跑出门外,生怕被母亲抓了回来。“瓜棚”是书面语,咱们叫“瓜庵子”或许“瓜鞍子”。这也是口口相传,大约两个字都说得通。“庵”,是离人群较远的粗陋小屋,如尼姑庵;又叫“鞍”,由于瓜棚只作暂时之用,四根木头,两个人字架,形如马鞍。不论“庵”仍是“鞍”,都很逼真。
如你去看瓜,趣味在瓜外。后半夜躺在瓜棚里,凉风习习,天边银月如钩,郊野里虫鸣唧唧。如有幸看到远处夜行的动物,多半是狐狸,那两盏灯相同的眼睛直瞪着瓜棚,只这一点就满足你回去对小伙伴们吹上半年。有一次我还赶上看十几个大人挑灯夜战在地里掏獾子。不是像闰土讲给鲁迅那样的用叉子去叉,而是找见它的窝用水灌。被水灌出来的獾子肥肥胖胖的,像一头小猪。大人们快乐地把它捆在一根棍子上抬着,说回去炼獾子油,这是冬季治四肢皴裂的秘制润肤膏。不过乡间还有比这更简略、更高档的润肤品,那就是遍地都有的麻雀屎,涂在手上滑润细腻,绝好的养颜之物。雀屎涂手,这如同不行承受,可是当今有钱人喝的猫屎咖啡不是比这个还过火吗?天然与人真是一团解不开的谜。
我的第2次吃瓜高潮是参加工作后不久。大学毕业,在其时“到边远地方去”的标语鼓动下,热血沸腾,就来到内蒙古巴盟,乌兰布和沙漠的边际。此地别无所长,唯产一种叫“华莱士”的蜜瓜,据说是当年一个传教士带来的。金黄色,滚圆,比足球略小一圈,熟透后瓜瓤白中带绿如翡翠。它不像西瓜那样多汁多水,肉质成果冻状,细腻浓香,闭上眼睛咬一口,还以为是在吃蜂蜜。吃过之后上下唇粘在一同,甜得化不开,要取清水漱口。瓜的糖分能多到这种地步,实在是匪夷所思。当地气候恶劣,浩浩乎平沙无垠,风起时尘暴蔽日,当面不见人影,白日酷日烤人,晚上又夜凉如水。我一个人离乡背井来到这个沙窝子里,举目无亲,聊以安慰者、给亲朋去信时用来报喜而不报愁者,唯有这华莱士瓜。现在早不必这一个姓名了,而叫河套蜜瓜。当地还产一种三白瓜,大如篮球,白皮白瓤白籽。刚一切开,还以为是生瓜蛋子,但吃时水多汁甜胜过红瓤瓜,又多了一股如雪梨似的幽香,别一种言外之意。还有一种冬瓜,如村庄土炕上的长条枕头那么大,并不是当菜吃的冬瓜。冬瓜到晚秋时才收成,但不着急吃,暂放到房内墙根处或水缸后边不去理它。到了冬腊月,它早已悄然化作一包蜜水,用手轻轻拍一下,能看到瓜皮下汁水的活动。这时不能用刀了,要用一个空心草秆啃咬。外面飞雪团团,屋内炉火熊熊,盘腿坐在滚烫的热炕上,吃完白水煮羊肉,浑身冒汗,甩掉老羊皮袄,当心捧过一个冬瓜,吸一口凉透内心,甜到心底,瞬间如身生轻功,耳聪目明。又两年,这里有了生产建设兵团,引进了一种泰国瓜。从形状上看,它完全推翻了瓜的概念,不是圆球形,而是一个长棒子,大约有两握之粗,二三尺之长,表皮油光乌亮,里边是暗红色的瓤。到地里摘瓜,不是抱瓜,而是在膀子上扛一条瓜。吃时要切成一段一段平放桌上,如一块块圆形蛋糕。
其实,忆吃瓜最忆是吃法。现在城里人吃瓜或宴客餐后上的瓜都是切成碎块,以牙签取食,而真实的好瓜瓤沙汁多是经不起牙签一挑的。咱们那时在地里吃瓜都是一刀两半,半个瓜端在手里,用勺子挖着吃。我在瓜季下乡时经常在包里放一把勺子,不为吃饭,而为地头吃瓜。就像是端一个大海碗蹲在老槐树下吃午饭,有一种吃的气势。当地吃什么都是大碗。肉是连骨剁块,煮熟后堆在碗里。有一次我到乌梁素海(当地称湖为“海”)采访,款待所里吃鱼,竟也是每人满满一大碗,如冒了尖的粮堆。我今后走遍全国,乃至出国去,这样大碗吃鱼是仅有的一次。北地民俗淳朴,可见一斑。
后来还有一次痛快地吃瓜,那现已不是西瓜,而是哈密瓜了。1983年到新疆,在石河子采访时正赶上国庆节,团场款待所的大院里就剩余咱们两个北京来的小记者。主人不好意思地说,放假了款待不周,吃好瓜不想家,就往咱们的房间里倒了一袋瓜。几十年过去了,天山秋色全不记,唯留瓜香唇齿间。
脱离巴盟40年后我回去过一次,又吃了一回华莱士,但已全无滋味。问起冬瓜、三白瓜、泰国瓜,当地人直摇头,似从未听说过,我倒像是桃花源里出来的人,尽说些远古的话。后来也去过一次新疆,在国宾馆里吃切成小牙儿的哈密瓜,味同黄瓜。至于在北京更是吃不到当年的那个滋味了,常百思不得其解。人说国际之变如沧桑,一块瓜里也沧桑啊!
后来找到了两个原因。一是今瓜已非昔瓜,早成了产品瓜,要产值,追化肥,上农药。二是地头瓜变成了城里瓜,对瓜来说,离地一天,味减一半,暗失美感。本来,人与瓜的初恋只能是在瓜地里。物理学家玻尔与爱因斯坦争辩“测禁绝原理”。他说,比方你去测海水的温度,实际上得到的已是海水加温度计的温度,海水的初始温度你是永久测不到的。所以海南人吃椰子,过午不食,只吃上午在树上新摘的。椰一离树,原味便无,也只能是一个原味的近似值。人间之物瞬息万变,人生的许多夸姣只能有一次,往后唯有存在回忆里。所以想到城里人的不幸,千里之外你还想吃到好瓜?也只配做一个吃瓜大众了。南宋词人蒋捷有一首《虞美人·听雨》,回味人生不同年龄段听雨的感觉,吃瓜何曾不是这样,遂仿其调填《吃瓜》一阕: